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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老布鞋(作者/云岗)

作者: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18-05-16 01:35字体大小:【
     随省作协到镇坪县采风,看了一个名曰“妈妈的针线包”扶贫项目,我的心不由自主地一动,倏然间想起了我妈做的老布鞋。
     上大学前我一直穿着我妈做的鞋,洋布鞋、塑料凉鞋、运动鞋基本和我无缘,至于皮鞋,更是想也没有想过。
     老布鞋分为圆口鞋和方口鞋。圆口鞋相对简单,方口鞋相对复杂。但我妈喜欢做方口鞋,她说,方口鞋有形,方方正正地好看,和脚一个样子,穿着也舒服。
     我们那里人把鞋说成“孩”,把脚说成“镢”,我妈一直这么说,以前我也这么说。
     后来,洋布鞋加了松紧,乡里人称之为“松紧鞋”,女人们一时争先恐后模仿着做。一者“松紧鞋”穿着严实,不用露那么多脚面;二者鞋面的两边镶嵌了似牛眼睛般大的松紧,鞋子一下子显得有了精神,脚也似乎有了灵气。
     还有一种鞋我们叫棉窝窝,简称窝窝,就是城里人说的棉鞋。可能鞋里面很暖和,就像脚的窝,又因窝不大,便称之为“窝窝”。“窝窝”不分圆口、方可口,都一个样。
     但无论哪种鞋,做起来都颇烦。
     首先要抹袼褙。
     抹袼褙要有单独时间,否则打一盆子糨糊抹不完就干了。那些年粮食金贵得很,抹袼褙却必须用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小麦面。如果一定要用玉麦面,至少要掺一半小麦面。平时我妈和其他男女一样,必须下地挣公分,哪里有单独时间?只有天下了雨,她才能集中时间聚精会神地抹袼褙。
     我妈抹袼褙都在炕上。炕上的被褥揭去了,只留下光溜溜的炕席。炕烧得热烘烘的。我妈先在小方桌或木板的四沿抹四绺糨糊,把一块或几块从破旧衣衫剪下来的布贴上去,然后抹一层糨糊,再把做衣服剩下的碎布或各种没用的布绺绺拼接着粘上去……如此反复三次,用于鞋面的袼褙就算抹好了。但用于鞋底的袼褙却必须反复六次。
     那时候我们没有雨鞋,没有雨伞,下雨了只能待在家里,就像圈在圈里的羊,枯燥、乏味、无聊,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愁。时间一长,只得上了妈抹袼褙的炕,或靠墙坐或躺在炕角。满炕的碎布片,和妈忙忙碌碌的身影,在我们心中并没有多少感想,更不会有什么诗意。因为妈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也已经习以为常了。倒是妈用五颜六色形态不一的碎布片粘成的袼褙,在我们心中多少引起了一些联想,总觉得像一幅画。什么画,却说不清楚。若干年后,当我看到毕加索的画时,心里一动,不知怎么着就想到了妈抹的袼褙。但当时我什么也不懂,根本不可能“意识流”般地联想。而且妈的“画”真的不怎么好看。不大功夫,我的眼皮沉重起来,懵懂中渐渐进入了梦乡。做没做梦,做了什么梦,我全忘了。醒来时只看见满炕的袼褙,用手一捏“咯嘣嘣”地响。
     当然,还有用拳头“咚咚”捶打腰和腿的妈。
     接下来“廓鞋样”。
     我查了下词典,廓,物体的外缘,如轮廓,耳廓等,名词。不识字的母亲作家般地来了一个名词动化,发明了“廓鞋样”这个词语。所谓“廓鞋样”,就是把平时剪好的纸鞋样放在袼褙上,沿着边缘用滑石粉画一圈,然后用剪刀剪下来。一双鞋的鞋面廓一次,鞋底廓三次。鞋面还要用黑粗布或黑绒廓一次,用针联在一起,把边一沿(我妈说是“阮”,我想来想去是“沿”,又一个名词动化),鞋面就算好了。廓下来的三个鞋底样是一个鞋底的材料。先在一个鞋底样上抹上糨糊,然后像抹袼褙那样往上面粘连碎布块,足够厚了,抹上糨糊,把另一只鞋底样粘上去。继续抹上糨糊,粘连碎布块,再把最后一只鞋底样粘上去。还没有完。翻过来,再抹糨糊,再粘连碎布块,最后粘上白布,把鞋边一沿(阮),鞋底就算廓好了。如此机械般地冗杂、烦复,每每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妈却是能粘一块布块是一块,能加一绺是一绺,说这样做出来的鞋厚实,不硌脚,烂得慢。那时候,我们家有一个大踅筛,直径约莫三尺长,平时挂在墙上,只有蒸年馍和廓鞋样时才取下来用。只不过馍是圆的,鞋样是长的,但无论圆的,长的,我妈每次都不会让大踅筛留下一丝空白。
     鞋样廓好了,开始纳鞋底。
     纳鞋底用的针几乎三寸长,针上的线是合成的,不叫线,叫绳子。用这样长的针,这样粗号称绳子的线一次次穿过那样厚的鞋样,怎样滞涩,怎样费力,怎样难受可想而知。我妈是左撇子,顶针只能戴在左手食指上。她先用顶针上的小坑顶住针尾狠狠地往鞋底里钻,待针尖冒出来了,她的脸颊贴在鞋底上,牙咬住针头,使劲地往外抻,可谓真正地咬牙切齿。针抻出三分之二,用右手抽出针,然后把绳子绕在手指上,一截一截地往外拉线。有时正用劲时,针尾从顶针小坑里滑脱了,反过来扎在手上,虽没有针尖,伤口却更大,更疼。有时牙咬住针尖半天抻不动,一用力针穿过来了,却扎在了嘴上。这个时候我妈肯定也疼,但她就那么“咝咝”两声,然后抿掉手上或嘴上的血,把针尖在头发上一篦,继续第二针的旅程。一双鞋底纳多少针,用多少线,我不知道,问我妈也不知道;这一辈子我妈纳了多少鞋底,做了多少鞋,我不知道,问我妈也不知道。能知道的是我妈左手食指头永远的弯曲了,再也伸不直了。右手食指上先是勒出条条红痕,继而变成一条条白里泛黄的老茧,最后成了一道道黑色的纹线……
     平时我妈要干的活很多,下地挣工分,做饭养猪,纺线织布……纳鞋底只能忙中偷闲。好在纳鞋底不受时间限制。吃罢饭,放下碗,“咝咝”地来几针。睡觉前,加个夜班,戳上几十针。找人说事,边说话,边纳鞋底。上工时,用头巾包上鞋底,装进口袋,中途歇息时,忙忙拿出来,两手舞动中留下一绺缜密的针脚。生产队开会了,我妈和其他妇女正是气定神闲,理直气壮地让针一下一下从鞋底穿过。“咝咝”的声音汇在一起,影响了干部的慷慨激昂,干部虽也不停地看他们,却可能想到了他妈,他婆娘也是这么纳鞋底,只得忍声吞气地默认了。
     鞋底纳好了,用锥子把鞋帮和鞋底一绱,一双新鞋就成了。再用楦子一楦,就能穿了。
     按说我妈如此勤劳,辛劳,做的鞋堆起来应该像座山,我们一辈子都穿不了。事实是,和大多数人家一样,却是妈做的赶不上我们穿的。原因么,一者人多,妈双手难敌众脚,二者我们的脚一天天在长,又整日贪玩,不是上山,就是下沟,一双布鞋能奈何多久?往往不是提了帮,露出脚后跟,就是大拇指顶开鞋,径自在外面逍遥——我们称之为“跑大舅”。平时倒也能凑合些日子,快要过年了就要急死我妈,抹袼褙,廓鞋样,纳鞋底……忙得不亦说乎。初一早上新鞋上了脚,别人夸我妈做的鞋结实、好看、喜气,我们心里更是美滋滋的。我妈虽也满足,却满脸的疲惫。待过罢年,她又忙忙地开始抹袼褙,廓鞋样,纳鞋底……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1982年,我考上了大学。离家时,我脚上穿着我妈做的新鞋,我妈又给我箱子里搁了一双新鞋,我的脚一下子脱了贫,走上了小康之路。可到了学校一看,几乎没有人穿我这样的老布鞋。不说城里来的同学穿的皮鞋、凉鞋、洋布鞋,大部分农村来的同学也穿着洋布鞋或胶鞋,我妈做的老布鞋自然在这群鞋里显得十分醒目。两月后,我手里宽松了点,便咬了咬牙,买了一双当时流行的高跟布鞋。穿上脚,夹、憋、硌,时时挺着胸,稍不在意,头就往前跑,哪里有我妈做的鞋舒服?但看着变得好看了的脚,还显了个,脚虽然受着刑,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从此后,我的脚基本上告别了我妈做的老布鞋。
     妻子是地道的城里人。结婚后,我发现她也有一双如我妈做的老布鞋。我有点好奇,便问她是谁的鞋。她诧异了一下,说,谁的,我的呀?我越发好奇,说,你哪来的?买的?她奇怪地看我一眼,说,哪来的?我妈做的呀。我觉得和妻子拉近了许多,却自言自语道,你妈也会做鞋呀!妻子翻了我一眼,自豪地说,我妈不但会做鞋,做的鞋在邻里还很有名呢。那些年,家里困难,我们的鞋都是我妈做的,二哥去西安上大学还穿着我妈做的鞋呢。我“哦”了一声,心想天下母亲都一样呢!
     但不管咋说,我不再穿我妈做的鞋,妻子也不再穿她妈做的鞋。我两个弟弟虽然在农村,也很少穿我妈做的鞋。孙子们小的时候还穿她婆做的鞋,稍一懂事也不穿了。但我妈却没有停止做鞋,虽然做得少,却一直在做,抹袼褙,廓鞋样,纳鞋底……
     我爸去世后,我把我妈接到了铜川。一天,妻子神神秘秘地给我说,妈避着咱俩在大街上摆地摊,卖她做的鞋,好几次被城管撵地到处跑。我一听很是生气,心想,这不是给我丢人吗?让同事知道了如何看我?却不知道怎样给我妈说。过了段日子,我有点想通了,是啊,我收入低,平时给我妈钱少,她也没有开口给我要过,她卖鞋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啊!再说她卖的是自己的劳动成果,有什么丢人的?虽是这样想,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但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任凭我妈“瞒”着我在大街上摆摊卖鞋。
     现在,我妈已经老了,无论如何已经做不动鞋了。当然,我们的日子能过得去了,也不允许她再去做。有时候,我突然会想到我妈做的鞋,也很想再穿一次我妈做的鞋,但这种想法却变得是那样的奢侈,只能在记忆抑或梦中实现了。这一次看到镇坪做的“妈妈的针线包”项目,我的心倏然间被打动了,很深,很深……
     “妈妈的针线包”就是把一个个农村妈妈做的老布鞋收起来,通过电子商务在网上销售,来帮助这些家庭脱贫致富。从宣传照片上看,这些妈妈已经老了,有的比我妈还大,一个个满脸的沧桑,满脸的慈祥,满脸的诚实,为了能增加家里的收入,减轻孩子们的负担,她们戴上顶针,拈起针,一针一针地来挣那么一点钱。
     我无话可说,眼睛又一次潮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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