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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镇坪(作者/陈毓)

作者: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18-05-16 01:21字体大小:【
     镇平是县制,却叫镇叫坪。
     最初没城,有望不尽的山,人硬是在群山之间,河流之畔立住足,之后不断开拓,向山借一点地盘,向水挤一点地盘,于是,人开拓出了自己的城。
     山是巴山,东西绵延五百公里,是千里大巴山。巴山在秦岭南,秦岭以南在中国的地理位版图上已经属于南方,气候温润,有浩荡的汉江和嘉陵江,有天府之地的汉中盆地和四川盆地。但巴山在这一截,却只是山大河深林密,是深山区。
选一个高阔的角度,以鹰的视角看人的这片生存之地,是窄的,陡的,挤的。地名取实,就叫某某坪、某某院子、某某坝子,或者干脆叫某某沟。
     生于斯的人世世代代拼蛮力气,刀耕火种,把树木森林占据的地盘变成人的屋舍、人的田地、人的家园。屋舍常常就是一半站在地上,一边支棱在河溪之上,田地呢,多是梯田,援着山势,凿出一点点平阔,壅土圩田,一条宽,一条窄,一律是攀援抬升的姿势,一家一户小面积地种植着。作物错落间杂,绿的黄的紫的无意又有序,高的矮的参差又井然,如此田园景象,就是人类在大地上书写的锦绣诗行,看着就有诗意。
     城小,几乎要一览无余了,却在细处藏着奥妙和幽深,任外来者惊奇又赞叹,又难以一语言其妙。
     土豆、玉米、麦子、稻谷、杂粮、豆类都能生长,温差大,产量低,品质却上乘。除了生态环境好,人力的熟耕也大有关系。土地得来不易,人就格外珍重土地,不叫房前屋后有一分闲田。巴掌大点儿地方也要栽棵葱蒜。考虑到种植的成本,施肥多用农家肥,草木灰,猪啊牛啊鸡啊人啊的粪便,在成本的计算里,这是不用花钱的。而肥料不同,得买,得从外面运进来。养殖的饲料也一样,猪吃人的剩汤水是不够的,得靠人给猪打草、晒饲料。我就见一老婆婆和我算账,她养了四只母鸡,春天每只鸡都下蛋,她攒了五天了,是二十只鸡蛋,她卖给我,得二十元钱。她只有那二十只鸡蛋,你还想再要,就得等时间,一天等于四只蛋,账目了然。她的院场里晒着蚕豆杆和白菜叶,正是蚕豆开花的季节,我问她为啥不等蚕豆结豆荚,她说她得给鸡弄点饲料,喂鸡要紧。这样饲养的猪和鸡,猪肉好吃,鸡蛋好吃,城里的人来了、吃过了,立即照见自己平常吃的有多差。
     这里也能种茶,茶树长在陡坡上,长在乱石堆里,在乱花和杂木丛中,茶就叫小石茶。小石茶的产量更低,但喝过了,你会发一句“好茶”的由衷感慨,真的是好,有雨露山岚的气息,有野花的气息,有山林河谷的气息,但又不全然是那气息,就是一个“妙不可言”。于是有人用机器检测这茶的品质,说富含硒锌铁等诸多微量元素。而在味觉上,是你喝过了,一口顶一万口。
     山里的风景,山里的空气,天阴天晴,都是干净清爽,蓝是蓝得明丽,灰是灰得干净,云是一疙瘩一疙瘩的,云有时候浮在一角窄的蓝天上,半天过去了,还浮着,像山里的时间,缓慢又悠长。
     树多林密,就涵养出丰富的水,水在低处流动,是河溪,水在山边上悬着,是瀑布悬河,一律溅溅有声。鸟和动物是喜欢这样的地方的,众多的鸟和动物就丰富了这密林中的世界,动物保持谦让的姿态,通常是避让人的,鸟儿仗着轻盈易飞,倒不是特别疏远人,把它们千奇百怪的叫声响在人的耳畔,人就根据它们的叫声给鸟命名,布谷、咕嘟——水、算黄算割、行不得也哥哥……说的都是鸟儿。河里有鱼、有蛙、有龟、有鲵。林下呢,从前是灌木乱草,现在种养着珍贵的药材和菌类,是黄连、当归、人参、猪苓,是木耳、干巴菌、牛肝菌、松茸、魔芋、竹笋。
     饿死人的事情从前发生在平原上,但在饥荒饥馑的年月里,山里却是躲避饥荒战乱的太平世界,更少有饿死人的情景。就是因为人在房前屋后刨一下,就能找到吃的东西,就能果腹。再不济,还有野菜树皮野果子,有种野果子在当地就叫“救命粮”。这是日子的盐味道。
     自给自足的日子最缺的,大概就是钱,从前要赚钱,得靠男人卖力气背盐,在用脚板踩踏出来的山道上,一步步贯通川陕、陕甘,贩运盐巴,于是那些古道也叫盐道,那些喂饱过庄稼汉、背夫的吃食就叫盐背子饭,盐背子面面饭、合渣、半边菜、豆腐乳酿竹笋……土豆、黄豆、玉米、野蔬、山里人珍贵又不能缺的腊肉,在女人的手中变换着花样,烹制着爱与珍重,丰富着山里人的饭桌和日常,光是一个土豆,就能做成个土豆宴。
     长期的自给自足,粗粮细作,对饮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实践与探索,形成合理健康的饮食,加上原材料的新鲜与天然,在今天人的概念里,镇坪人的饮食文化是自然健康又十分的讲究。外来者在他们的饭桌上一律被俘获,成为最忠实的赞美者和同盟。就说五味子,本是山里常见的一种野果兼中药,但他们用五味子酿高度酒,赛过最著名的威士忌,尝过,那缭绕在唇齿间的火焰和光,叫人难忘。
     今天的交通比较从前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从前的盐道而今成了旅游点。车行于道,时上时下,常常就要拐四十五度弯,人行于道,走不了几步就要遇上熟人。这于他们来说,就是日常,一切都在各自的秩序里。这秩序也许靠血缘、亲戚关系连接,也许靠人情建立。因此,活在这里,人要重人情,哪怕复杂的人情本身就是负担。久而久之,热情成了习惯,外地人来了,轻易就能感受到这热情。他们会拿出最好吃和最好喝的招待你,哪怕那些于自家也稀少珍贵。于是你心生感动和感慨,你赞叹那些我们早已失去的朴素和纯真他们还保持着。
     就像我们不能用效益俩字否定老婆婆养鸡生蛋的价值一样,每一种生活都有它的逻辑和意义,这是在镇坪轻易能意识到的。还有,你想要定义贫穷和富裕也会自我追究,回到人的本位看待人,回到人和环境与自然中去看,看待幸福和意义,以及看待贫穷和富裕本身,我们被启示,需要再思考。就像我们不能轻言爱山里的一切,就像我们会同时检省我们在城市里的生活。无论在山里、在城里,如何活得有尊严,活得像人。
     在镇坪,我既看到诗,也看到哲学,觉出甜,也觉出苦,山中日长长的感叹也自然有。我又想,会如此感慨,也只是我们待的日子不像他们那么长罢了。活在世上,时间、活着将要遭遇的一切,于谁的意味都一样。无论在镇坪,还是在镇坪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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