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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永在(作者/戴新成)

作者: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17-09-22 03:20字体大小:【
    这条路和这个村子的历史一样绵长,同这个村子一样古老。
    自从有了村子,或者说从最早那座茅草棚在山石中建成,庄稼人到土里去播种、栽秧、锄地、浇水,再把收割了的庄稼拉回来。去去来来,春夏秋冬,很快,山风一吹,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就像飘带一样在美丽的池河山川间飘拂着。
    村子路口有一颗皂角古树,据说是清朝初年生根发芽的。听老人们说,有一家逃难的从东向西去,男人的担子,一头挑着烂席卷着破被褥,另一头是一个盛杂物的大筐,一扇一扇地,像一只疲惫的老鹰。两儿子搀扶着咳嗽不止的病弱母亲,走走歇歇,歇歇走走,被他落下老远。他们走到这里天黑不见五指,也累得迈不动步子了,男人便卸下担子,解开席子,草草搭了一个棚子过夜。不幸的女人就死 在了这个夜里。天亮了,男人带着儿子把女人埋葬,回来却不摸扁担了,望着天边的山荒野岭,他目光茫然,犹豫了一会,决定不走了。
    他们在离古皂角树不远处,挖了一个土坑,当浸水井,和泥巴,脱土培,垒起了一座低矮的土屋遮风挡雨,在棚子后开发了一块巴掌大的荒地,撒上仅有的一瓢包谷籽儿。
    头两年,老天有意养活这家人,旱涝保收,打的粮食还有结余。但接下来是年年的灾荒,不是天旱,就是雨涝。一天傍晚,一个逃荒的小女孩路过土屋时突然昏倒,汉子收留了孤苦伶仃的孩子,半个月之后,大儿子因吃山上的野果中毒,得水肿病不治而亡。小儿子和小女孩像屋前的那两颗椿树,一天天长高,老人倾尽全力又盖了一座茅草屋,让他们住进去完婚。新一茬包谷收获的时候,这座茅屋里传出了娃娃清亮的哭啼声。
    过了几年,又有两家学着他们的样子,在一南一北建土屋,房子之间也相互有了倚靠。可近山坡的荒山开垦完了,好地种遍了,要到远处山坡上去开垦。路就跟着脚印走,慢慢地越来越长,慢慢地走出了一条条岔路,联通四面八方。
    我相信它是一层层脚印叠印起来的、铺厚了的。祖祖辈辈走在这条路上,从春到夏,到秋到冬,再到春。农人们出工的时候,刚睡了一晚觉起来,养足了精神,胸中充满着丰收的希望,步子轻快,脚印就像路边树叶子飘下那么薄。收工回来,情形却不同了,在泥土摔了一天跤,身上丁点力气都没有,骨头散架了。简直像堵土墙要坍塌。而会过日子的父老乡亲又没有空着手回家的习惯,就是累死累活也得捡回一抱柴火,或者背着一捆压弯了腰的茅草,这时候他们拖着的双脚是多么沉重,每一步都是深深的脚印。这条路就是用这样的脚印,一层一层的修筑起来,并用那汗水和泥土灰勾了的缝子,它的坚固程度是无可比的。
    啥时候村东头出现了一条汩汩流动的小河流,源头是云雾山脚下,岸上长满了麻柳树,人们叫它麻柳河。这条河流四季长流,河里的深潭里有娃娃鱼,不时会传来婴儿般的啼叫声。
    高处的山坡,新添了几多凝滞不动的坟头,而墓地也在不断的扩大……生与死原来就是这样相依存,连接这两个所在的恰恰是这条路,这条路就是这二者之间的桥梁,好像村子的一生只不过是走完这条路,从村里起步,到墓地停止,就这么短暂,这么平淡。村子里老人们不把活看得多么了不起,死了也不是多么悲伤的事。
    我参加过周“神婆”出殡的全过程,那天送她上坡的队伍浩浩荡荡,魂幡遮天蔽日,纷纷扬扬的纸钱使路面又厚了一层。周“神婆”在这一带很有名望。她会喊魂、画符、送鬼神,有人头痛脑热的,她说,他把魂丢在外面了才会生病。当地人说她很灵验。
    周“神婆”唯一的儿子年轻气盛,在外地一石场干活时,打断了一年轻人的腿,被依法判刑三年。案发后,妻子断然和他离了婚,带着儿子改嫁,刑满释放的他迫不及待地回山村看他母亲,他远远地看见门框上雕塑一样的影像,他心里一热,快步上前,扶住了那尊衰迈的身体,哽咽地叫“妈,妈妈,我回来了。”老人高兴地连连应声,“哎,哎,回来就好,回家就好,三年了,我日思梦想,只怕见不着你最后一面啊,儿啊,我硬撑着活到今天呢。你把魂丢在外面了,晚上我把他喊回来。”
    晚上,老人站在门槛边,对着漆黑一团的野地,一遍又一遍地喊“儿也,莫怕,回家来呀,儿也,莫怕,回家来呀!”边喊边像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往屋里引,稍后她坐在床沿,让儿子站在她的对面,她拍一下床铺,再拍一下他的胸口,拖着悠悠长腔,一声接一声地喊,“儿也,莫怕,回家来哟。儿也,莫怕,回家来哟。”“回来了,回来了。”老人喊着,喊着,嗓子越来越紧,儿子听着,听着,早已泣不成声。他忍不住扑通跪地,求妈,“妈,别再喊了,儿子丢的魂回来了。再也不会丢了!”他突然发现妈妈没有了声音,抬眼看,母亲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僵硬成一尊雕像,他疯了一样的抱紧妈,哭叫,“妈呀,妈,你咋就走了呢?”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聚拢来越来越多的乡亲,他们齐声地喊,“狗子也,莫怕,回家来了,狗子也,莫怕,回家来了。”狗子是他的小名,山鸣谷应,泪光映着惨淡的月光。
    周“神婆”墓地不远处埋的是“懒木匠”。“懒木匠”十几岁时,便对木工活感兴趣。曾经,他用一把小小的凿子把一截丑陋不堪的木头做成了一个精致的木盆,他就用这个木盆洗脸用。他会对一棵树说,这棵树能做一个衣柜,一张桌子,桌面要多大,腿要多高,他一一说了尺寸。过了一年,树的主人想用这棵树做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他就站起来说,那是我去年说的,今年这棵树不仅能做桌子衣柜,还能做两把小椅子,结果这棵树真的做了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两个小椅子,木料不多不少。
    “懒木匠”的眼力就是这样厉害。长大了他就学了木匠,他的手艺很快就超过了师傅,他锯木头,从来不用弹线,木工必用的墨斗,他没有。他加工的榫头,就不用油漆和胶,也看不出痕迹。他雕刻的蝴蝶、鲤鱼、画眉鸟,让那要出嫁的女孩看得目不转睛,真害怕那蝴蝶飞走了,那鲤鱼游走了,他的雕刻能将木头上的瑕疵变为点睛之笔,一道裂纹让他修饰为鲤鱼划出的水波,或者蝴蝶翅膀上的斑点。树死了,木匠又让它以另外一种形式活了。
    但是这个木匠,在这个山沟里头人缘并不好,村里人叫他“懒木匠”,因为请他做一些小活,修修补补的,他不干,比如做个凳子,安扇猪圈门,装个洋铲把,他都回答,“我莫得空。”他想,我怎么愿意给别人安猪圈门,做粪舀子把把呢?木匠有木匠的尊严,人有人的脸面。其实他并不懒,他只是孤独,很有个性。后来,他在上海一家仿古家具店里打工,老板对他好,一个月开工资五千元。“懒木匠”挣钱后,回山沟修建了两层小楼房,后来因积劳成疾而死。
    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回村了,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不过,过去的土路变成了简易公路后,随着“群众打底子,国家打面子”的好政策。又变成了村级水泥道路,路边掏有水沟,栽有银杏、刺柏等风景树,道路两旁新修了一幢幢新楼房。
    一沟三川的五十多户人家,青壮劳力全部到外面打工去了,沟里仅剩下老人和小孩,连汪汪大叫的狗也没有过去那么叫得有精神。三三两两在路旁地里劳动的老人们,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有的用奇异的眼神看着我。我则遗憾他们不丢下农具,沿着道路欣赏欣赏山沟的风景,他们咋就没这份雅兴呢?
    其实,这条路,乡亲们早都走厌烦了,再也不愿意多花力气走一回了。他们出门就是这条路,就连犁地的耕牛,不用人的吆喝,没人牵,也能慢吞吞地回到圈里,就是那运肥料的拖拉机,拐拐晃晃地也从来没错过路。都麻木了,不,他们痛恨它,狠狠地咒骂它是下地狱的路,是累死穷苦人的土鞭子。年年月月,他们盼望能风调雨顺,但不是水涝,就是天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希望破灭。这条路同他们一起呼吸,疼痛着,这条路默默不语地以脚印为底片,为文字,清清楚楚地记载着,父老乡亲一次次被绝望击倒,又一百零一次地像泥水里的庄稼苗子,经过痛苦,艰难地挣扎,抗争地挺了过来,他们什么都不再怕,连死都不怕,看淡了,还有什么能摧残他们活着的信念,他们就是这样朝朝夕夕,月月年年,不怨天,不尤人,还有那无比广大的年轻人,前赴后继地从这条路上奔向召唤他们的原野、城市、军营……
    大路永在。一条条大路像磐石一样承载着苦难,在苍茫的秦巴山川中缓缓向前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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