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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作者/方儒成)

作者: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17-09-22 01:51字体大小:【
    母亲去世三十个年头儿了,我总想写点纪念她的文字,可每提起笔,心中满是伤痛,往日灵动的文字,想好的文句,怎么也组合不起来。
    母亲一辈子没走出过她生长、伤痛、眷恋的安坡老家,她在老家那低矮、破旧的小屋播种了一辈子的希望和梦想,在贫瘠、陡峭的土地上耕耘了一世的辛劳和甜蜜。那一座座坟莹里记录着她的苦痛和故事;四代儿孙便是她珍藏的劳动果实。
    一百年前,我们祖上由湖北武昌府丰叶里堰田堡,迁往安康茨沟区苞河乡一个小地名叫火烧沟的地方定居。太爷去世,太婆领着四个儿子迁到了现在的安坡。大爷、二爷打光棍儿,半路上太婆给我爷拣了个媳妇儿,我婆生了我父亲和姑姑。四爷不知何故出走,到现在也杳无音信。
    母亲做过童养媳,后来我外婆为了能让小舅娶到我姑,便用小姨换回我母亲,并嫁给我父亲,生育了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父亲在我三岁时就去世了,那时农村人没照过像,连父亲长啥样都记不得了。父亲去了,母亲的天蹋了,我们的天也大半坍塌。可面对三个没有劳动能力的爷爷和六个幼小的儿女,母亲别无选择,只得用羸弱的肩膀担起十口之家生存的重担。
    大哥那年13岁,上五年级,大集体靠工分吃饭,十张嘴要吃饭,队上有人说:“一大家人吃饭,那就吃书去”。母亲到学校去领大哥回家劳动,大哥哭、她也哭,大哥小小年纪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从挣5分工分开始,丟掉进工厂、进军营的机会,母亲时常念叨大哥的辛酸,让我们牢记他的恩情,她至死都没放下对大哥的愧疚。
    大集体分粮、分钱主要靠劳动日,有一部分按人头儿计算。分粮时,我家人口多,就得拿个大点的背笼,有人就说“这家人工分没几个,分粮倒拿大傢业”,母亲、大哥那阵子就在别人的二话中生存,她靠分的那点粮食,搭上野莱,将全家人的生活安顿下来。农闲时,就带上大哥、姐和二哥上山挖山货、找土产换钱。我记忆中母亲从没闲过,天睛做活、干家务,下雨打草鞋,缝缝补补,就靠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把孩子们拉扯大,将三个长辈养老送终。
    我家住在去二队和枫树乡的三叉路口,下街赶场的、背脚的找水喝,母亲再忙都会给他们烧水喝,到了饭点,同村的穷娃和过路饥饿的人也常常可以吃到和我们一样的饭菜,而她却远远地躲着看,我们总是埋怨她不该把自己的饭食让给别人而自己挨饿,她总是笑笑说,人多积德行善好处多。这些人同样也没忘一饭之恩,母亲去世时,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吊唁,李得富特意将自己卖炭的钱买了火纸和火炮,跪在我娘的灵前,一边哭一边诉说,“我婶活在时,我遇天黑就歇,遇饭吃饭,衣服破了婶给我补,可没少麻烦您啊”。
    穷归穷,日子还得过,娃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不管哪一个都是她的宝贝儿。我小时得了肚子痛的毛病,瘦得皮包骨头,她像疯了似的跟三爷吵:“你成天救治别人家的娃,咋不想办法救救自己的亲孙子?”三爷爷虽是瞎子,可经常走乡串户治小孩儿的食痞(胃肿块儿)。也还真治好了山前岭后的一些娃,许多人家都念叨他的好处。三爷让人采了几味草药嚼烂贴在我肚脐上,也许是母亲的精诚感动了上苍,也许是爷爷的草药起了作用,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母亲久违的笑容才又回到脸上。上小学四年级时,下午老师将我和几个学习好的娃留下来吃小灶,一群孩子放学从安坡口往回走,一个娃发现大石包上站着一个像狗一样的动物,等孩子们确认是狼后就飞也似的往回跑,边跑边喊:狼!狼!母亲当时在大路对岸的老庄子坡上挖火头根,听到喊声,看到孩子中没有我,扔下挎篮和锄头,发疯似的从坡上连跑带滚回到村上,叫上几个大人,拿的拿锄头,拿的拿杠子往学校跑,等到了学校看见我在教室里上课,母亲衣衫襤缕、蓬头垢面地瘫倒在地上。
    因为家穷负担重,大哥老早辍了学,二哥是哑巴,姐是轻度智障,母亲与大哥商量决定送三哥、我和五弟去上学,可每到开学,三个学生的学费成了大问题,于是母亲就东家借一块、西家借五角,供三哥上完高中,我上了大学,五弟读了初中。每到放假,我们一群孩子就上山挖黄姜、柴胡、丹皮,进林子里砍通草、摘蓓子、摘五味子。龙华、安坡、白杨坪、冒顶、康坪几个村方圆十多里山场我们几乎踏遍。有一种鸟儿叫乌灵子,喜欢将屎拉在山中的石窝里,而那屎又可入药换钱。我那时匪得很,有一次,我和良财去野核桃树包的崖上采乌灵子,我让良财在崖下照坡,自己从崖顶揪着树梢下到崖中间,采了一口袋乌灵子,往下往上一看,几乎来去无路,良财急得在崖下大叫,我心一横,反正是个死,索性拼一把。我紧贴石崖用手扣着岩缝,一步一挪,等到翻上崖顶,浑身湿透,十个指头都在冒血珠。晚上回家后,母亲用竹条在我身上一顿好抽,抽完后细看我的双手,边看边用嘴吸箊血,眼泪像雨一样往下流,这是我小时侯少有的几次挨母亲的揍。
    为了瞻养老和养育小,经人介绍母亲与安康早阳的石先生结婚,条件是石先生必须入赘我家。继父是个掮客,从二十岁便从安康城往苞河乡担货,过惯了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散淡日子,入赘我家过了一年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大集体生活,繁重农活儿、集体管着的日子,他实在过不惯,第二年他提出仍去担货,缴钱抵工分。可他挣的钱只够他花销,压根儿没有上缴的,同母异父的两个兄弟的出生,给我们这个贫困的家庭又压上了生活重担。七九年底,我大哥、姐姐、二哥三个劳力终于扭转了缺粮户的历史,第一次有近三百元的余粮款,全家沉浸在喜悦中。可到年终正式分配时,却因继父名下短缴的工分款,我们的余粮款抵了继父的上缴款,哥姐们一年的辛劳成果化为乌有,孩子们和继父的矛盾也就产生了,母亲夹在中间受气。第二年继父要求母亲和两个小弟迁往早阳,可母亲怎肯丢弃上面的六个儿女,继父只得将他和俩兄弟的户口迁往早阳老家。可继父将两孩子往下领时咋也领不走,无奈俩兄弟继续留在我家。大兄弟上完小学,继父硬性领下去上初中,大弟哭天抢地,母亲一手拿棍赶弟弟,一手抹眼泪,那个撕心裂肺的场景,现在回味儿起来都让我黯然神伤。大弟是今日领下去,几天后又从百里外步行上来,送走和重逢,母亲的心就在悲和喜中倍受煎熬。五、六年之后小弟又上演起大弟的故事,现在想起来,真不知母亲当年是咋挺过去的。
    到我工作之后,几个哥哥相继成家另过,姐姐也出嫁了,母亲由我和五弟赡养,我工作后每月给她十元零花钱,每次她都推来让去,勉强接了,但在我到学校时又悄悄地放到我的口袋里。五弟十八岁时,我和母亲送他去当兵,一年后五弟到云南老山战场,听门上人说,母亲经常面朝东站,痴痴地向东边的路口张望,望一会儿流一会儿泪,晚上还在房里哭泣。这种张望在我去学堂时就已感觉出,我知道她现在是在想念弟弟,惦记着他的安危。
    八六年母亲患上了食道癌,我下决心要治好她的病,可她坚决不让我多花钱治她的病。我送她到县医院检查治疗,住几天她就吵着要回家,拗不过她,我只好将她转到赵湾区医院治疗,两个月后,她又坚持回到家里。在她病逝前半月,水米不进,骨瘦如柴,翻来覆去都不舒服,可她至死都还惦念着六弟、七弟。就在她弥留之际,她拉着我的手说:“你们大的,我操心不上了,我放心不下的是老六、老七,你继父去了,他们在早阳没房、没亲人,你把他们的户口转上来,帮他们成个家,这样我就暝目了。”她带着遗憾、带着对人世的留恋走了。母亲走了,我遵照她的嘱托,把大弟的户口转上来,与五弟商量把老家的房子给了六弟,并帮他说了媳妇儿,可七弟却意外地自弃人世,这成了我愧对母亲的憾事,只能等将来去地下向母亲解释。
    母亲的一生历经磨难,可她用坚韧、善良、勤劳母仪后辈,传承家风。多少次梦里见到她的微笑,醒来总是扼腕长叹:母亲一生辛劳,却没能享上儿女们一天的福,也许她在另一世界还在眷顾着后辈儿孙,每念于此,我在内心企求上苍,祝母亲安息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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