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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县长

作者:潘斗应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19-11-18 14:53字体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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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默默无闻的吴客东在坡村声名鹊起,引发大伙儿热议:这个平时遇人侧身让路、行走担心树叶砸头的“东郭先生”,不知是哪根神经雄起,吃了熊心豹胆,竟然和坡村最牛的牛人牛书记“掰手腕”,让牛书记输得颜面扫地,输得咬牙切齿。

有知情人士透露:吴客东是借了县长之力!

嘴巴两扇门,关的再严实也有敞开的时候。消息不胫而走却又真假难辨。越是真假难辨,越能勾起人们的好奇心,纷纷想一探究竟。

因此,吴客东从深圳某电子厂返乡,下了火车刚搭上回村的汽车时,邻村一位姓苏的乘客就当面向他求证,吴客东看看对方高颧骨、三角眼、面皮寡黄,顿生戒惕之心,此等面相之人乃狐猴之辈,防不慎防。吴客东没做正面回答,他夸张地连打几个呵欠,疲劳至极的样子,向对方莫可名状地笑了一下,然后将头往车窗玻璃上一歪,闭眼打起盹来。

岚城是回村的必经之路,车在一条较为偏避的街上停留两小时,以方便乘客办事和购物,吴客东也没什么东西可采购的,他回家顶多也就待个把月,家附近村级集市里小摊小店林立,油盐酱醋酒水蔬果应有尽有,还能做个照顾熟人生意的顺水人情。眼下并非回乡季,他每年都是在腊月中旬后才返乡的,若不是儿子吴奇暑假执意要回家享受大山里的自然空调风,他才不会千里迢迢疲于奔命呢!其实,儿子自己会做饭,农村娃娃没那么娇气,大人不在身边的时候完全能照顾好自己,饿不了肚子。问题是他最近得罪了村里一把手,牛书记可不是普通的黄牛黑牛那么简单,他是一头“红”牛,红的发紫,并且爱好勇斗狠,万一这头牛发了疯,说不定会伤及无辜。但他又不便于把自己和牛书记之间的怨结告诉还在读书的吴奇,所以他干脆直接回来,暗地里照应儿子。

现在他年逾四旬,长期的体力劳动和无情的年轮像石磨一样,把他散打基本功磨得粉碎,但他相信九十年代初自己徒手打趴三个地痞的事村里应该还有人记得,曾经的威风应该还会残存一二……

那是村里一户姓邹的,男人去世的早,孤儿寡母一家五口,大女儿芳龄二八,虽然脸呈菜色,破衣烂衫,却难掩遮小家碧玉独有的靓丽。有媒婆登门,说城郊有户人家不愁吃不愁穿,家临汉江,地势平坦,田地流油,出门走旱路有火车,走水路有轮船,不比我们这山旮旯,连条像样的土路都没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养儿问百家,养女百家问。你若有意,我们就选个吉日去相亲,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嘛……要得发,不离八,本月初八去如何?

初八那天,娘俩外加媒婆一共三人,步行十五公里后改乘两头翘的木渡船到了男方家,男方像搞正式结婚大典一样,摆了五大桌,请来了左邻右舍及众亲友以示拥有宽泛的人脉。吃完饭天就黑了,第二天她们返程之前男方又摆了几桌酒席送行……

娘俩回家后才敢对媒婆说出了她们的真实态度:小伙子吊儿郎当流里流气,难以托付终身!

男方恼羞成怒,几日后来了一帮人,其中有六人腰系红色练功腰带,长发披肩,那样子好像是刚从武当山下来的,如果换作现在,六个人肯定是清一色的灯泡头。

一年龄稍大点的人摆出账房先生的派头,拿出了一个账本子:

烟酒鱼肉凉菜热炒以及他们这帮人来回的船票及误工损失共计2826.5元,天啦,这笔钱够她们一家生活一年多了。

邹家无钱也无物,两间低矮的破土屋徒有四壁。唯一值钱的是圈在木栅栏里的一头不足五十公斤的本地黑猪和屋内木板床上几床半旧不新的棉被……

一行人拉着猪,挑着被褥,日本鬼子一样浩浩荡荡离开了邹家,还没走出村口,被人迎面堵住了。

五个清一色的后山年轻土著,为首的是吴客东和他的师傅——一名退役军人。

退役军人特意穿了一套摘掉了领章的军服,坐镇指挥。那天,吴客东一个人分分钟干趴了三名“红腰带”。自然那帮“武当派”乖乖地把东西原路送回。

这件事不知道牛书记听说过没有,那时他大概刚结束穿开裆裤的时光。

吴客东从停在街上的依维柯车里走下来,立在原地环顾四周,目测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穿过面前半截街道再往南走一百五十米左右,就是河堤步道,这些年县城变化太快,一年一个样子,熟悉而又陌生,“还是去河堤吹吹风吧!”吴客东对自己说。

行至东五路口,吴客东被一家体育商店给吸引住了,商店规模不小,从门头招牌和店外装饰看,应该是新开业不久,吴客东突然受到了某种启示,进店买了一套天蓝色练功服、一只旋转立式拳击沙袋。反正家里房子宽敞的近似于空旷,三十多平米的后院子一直闲置。练练架子装装样子,无异于实战演习,说不定就能使部分村民自然而然回想起他以一敌三的英勇往事,从而形成一种震慑力。

吴客东迈步出店,和一个高个子不期撞了个满怀,双方一惊,相互打量,又同时伸出右手热情地握住对方。高个子叫孙满奎,是从坡村走出去的行政级别最高的公家人,官至县委常委。吴客东小学毕业时,人家已高中毕业了,两家隔抽一支烟就能走到的距离。孙满奎步入工作岗位后,两人便极少见面,吴客东听说他刚正不阿,为官清廉,在老家坡村的口碑极好。孙满奎说他在农工部已退居二线,本来离退休还有五年的,是他提前把领导岗位让给了年轻人。现在他上班比较随意,在单位处理一些后勤内务,更多的时间是协助县志办撰写、编辑史志类书籍。提到编书,吴客东才注意到孙满奎左手手指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内装一本砖头厚的书,《岚城年鉴》字样清晰可见。

好多年没接触过纸质书了,吴客东算得上半个读书人,他平时读的是电子书和公众号上的文章。

近些年岚城县许多单位合并的合并,更名的更名,吴客东对此不甚了了。在深圳,有个邻镇的老乡问:你们的镇长姓啥啊?吴客东老脸辣辣的,半天回答不上来。

别说这些级别稍高的县镇级单位了,即便是本村两委成员除支部书记、村主任、会计、妇女主任以外,其它支委、村委成员是哪些人,他也不十分清楚。妇联主任是牛书记的老婆,牛书记私自给封赐的!这一违背组织原则的事件引起村民颇多异议和愤慨,所以吴客东印象很深。两委其它成员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陪衬,所以非常低调,一点都不敢张扬,从不发表任何建议和意见,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份也就被村民淡忘。在别的村,妇女主任是个闲职,可牛书记的老婆在坡村就不一样了,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刚上任时人称“交际花”,半年后外号由“交际花”晋升为“慈禧太后”。权力大到随时可以更换会计,直到会计成了自己的亲侄子,坡村的会计素质才算合格……

见吴客东盯着《岚城年鉴》的目光糯糯的,孙满奎大方地说,这书刚出版,我准备拿回家存念的,你要是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吴客东大喜过望,也不推辞,双手接过。临别时,还互留了电话,加了微信。孙满奎拍了拍吴客东的肩膀:你和牛书记的事我听说了,有事打电话!

2

坡村之所以叫坡村,一是坡里有坡,坡外有坡,除了上坡便是下坡。二是人们在田间地头劳作时不叫“下地干活”,而是叫“上坡了”。

坡村被一条沟状的小河一分为二,河之南为阴坡,河之北为阳坡,太阳从东头轿子山冉冉升起时,均匀朗照在阴阳二坡,中午12点后阴坡的阳光被其后面的群山遮掩,而阳坡却是朝夕直晒。阴阳二坡各有各的好处,阳坡乱石嶙峋,土地贫瘠板结,阴坡土地比较平坦且肥沃松软,两地所产粮蔬的味道也是有明显的区别,素有“阴坡的黄瓜甜,阳坡的茶叶香;阳坡的麦面有筋道,阴坡的玉米产量高”之说。

夏天,阴坡的村民不用吹空调。

冬天,阳坡的人不用穿厚棉袄。

地理环境所致,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长达二十年来,阳坡没有出现过村干部,村干部皆产自于阴坡,但这并不意味着坡村阴盛阳衰。坡村最早放下土地出去务工的是阳坡人,带动了全村经济的发展,他们率先盖起了楼房,许多年轻人的媳妇是进口的,四川、湖北、广西、贵州等遍地开花,这些花插在阳坡,形态万千、口音各异,形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除此之外阳坡还出了不少大学生、教师和国家公务员。当然阴坡也有人才,主流经济也是依靠出门的女人和打工的汉。但低保、贫困户则主要集中在阴坡,他们已习惯了种几亩田地,守着国家的救济指标,在村干部的羽翼下过着不富也不累、悠哉闲哉的田园生活。

平时阴阳二坡的村民基本上是和谐共处甚至是互补的,只是上面的惠民政策一下来,必定会向阴坡人倾斜,阳坡人对阴坡人和村干部就不那么没心没肺地喜欢了,她们像枝头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一阵,把不屑、妒忌、嘲讽的情绪宣泄一通后,也就风过无痕、浪归平静,忙着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吴客东属于阴阳合璧类的,他始终保持中立,并不是因为他的菜园子、老房子、林地在阳坡而新房子在阴坡的缘故。他是懒得计较这些,他相信马无夜草不肥,但他更相信粘在胡须上的饭粒吃不饱!

回家后的第二天,吴客东早早地起了床,敲着吴奇卧室的门喊他起来吃早点。吴客东掌握了孩子的脾性,每次吃午饭和晚饭时总是提前半小时对着二楼扯起喉咙喊几嗓子,饭菜往桌上端时再喊第二遍,吴奇才踢哒……踢哒地下楼,边走边用手指不停地在手机屏上点点戳戳,兀自笑着,或者对着手机吼一声“傻逼!”亦怒亦乐的样子。孩子平时学习紧张,也很用功,闲暇时放松一下,上上网聊聊天倒也无可厚非,所以吴客东喊他吃饭的方式也很讲究,中午和傍晚是扯起喉咙喊,吃早点时是直接去敲他卧室的门,力道尽量轻柔舒缓。

屋内吴奇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说知道了!吴客东才转身下楼开始做早点,他先按下了九阳豆浆机的工作键,在电饼铛里煎了两块鸡蛋饼后,豆浆也打好了。这些年他养成了一边走路一边吃早点去上班的习惯,他自己夹了一块,左手提起昨晚已准备好了的香蜡纸炮,到阳坡老房子去。一是亲眼看看村里在老房子处新修的自来水水窖设施,就是为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建筑物,他才和牛书记针尖对麦芒榔头对锤子地干上了,并结下了梁子。二是,他的父亲和母亲长眠在老房子后的小山梁下,他离家半年了,回来首先得去拜祭一下她们,烧点纸钱……

3

上完坟,拔完坟上的杂草,再折回来打开老房子门窗通风,清除了二间屋子里的蛛网灰尘,已是日上中天的正午了。七月流火,炽热的太阳加大了向下压榨的力度,暑气炽炙,噪蝉在附近地里的高杆玉米上歇斯底里地鸣叫着“热哟……热哟,热死人哟……热……”

蝉的长鸣,吴客东一点都不觉得烦,倒像是一首催眠曲,睡意袭来,吴客东从屋里搬出一把陈旧的竹质躺椅,放在院坝前两株桂花树下,便躺了上去。两株桂花树相距八米左右,对称而生,巨大的伞形树冠,枝连着枝,根连着根,像一对孪生兄弟,又像是共结连理的夫妻。农村流传着一种古老说法,说桂树生门前影响风水,是为大忌!吴客东就不明白为什么四季常绿常青、中秋洒金喷香的树怎么会破坏风水呢?他为桂花树打抱不平,请教过度娘也咨询过德高望重的风水师,都没有给出合理的说辞。

捉贼见赃,捉奸拿双,既然拿不出证据,为何要对好端端的一棵树泼脏水呢?

他还小的时候,父亲因全家人经常饿肚子而拿起斧头要把两株桂花树给砍了,几斧下去,树皮开裂,流出了泪一样的汁液,父亲手软了,母亲在一旁道:你个死鬼,自己没本事找树出气呀?那些门前没有桂花树的不也是照样饿肚子吗?

两株金桂似乎是为了报答刀下留情之恩,拚命地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蓬勃生长,现在树干已有双臂合围之粗。每到中秋,密密匝匝地绽放出金色的桂花,秋风将浓郁的花香送到全村的每个角落,使人心旷神怡,倍感清爽!现在时值盛夏,两株高大的树冠把毒热的太阳光层层过滤成了月亮的影子,清清幽幽,安安静静,树叶挥起千万把碧色的小扇子,对着吴客东从头到脚地扇啊扇,吴客东惬意极了,半眯了双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一长溜儿黛瓦白墙的土屋,这是父母亲倾其一生的心血之作:推倒茅草屋,原地建起高大上的带有木楼的八间泥瓦房,内外墙粉白勾线之后更加气势恢宏。手掌手背都是肉,吴客东兄弟四人,父亲给他们每人分得两间,自己在西头盖了两间小偏厦用于安度晚年。

长江总是后浪推前浪。父辈的心血很快遭遇到时代发展的尴尬。大哥二哥先后在别的地方盖起了楼房,弟弟在河北武安入赘,自己也在阴坡新村规划点新建了小楼。八间老房转让的转让,过户的过户,搬迁的搬迁!

西头两间住进了从外乡高山移民来的老杨;东头两间住进了本村的胡远玖。

西头的老杨除是个庄稼把式外,还能养峰和做木工手艺活儿。见他勤劳踏实,村里一位漂亮的寡妇相中了他,两人一来二往,最终喜结良缘,老杨搬进了女方家,他自己的两间土屋成了农事劳作的仓库。住在东头的胡远玖因涉嫌拐卖儿童罪获刑八年,他拐卖别人的儿子,服刑期间,老婆却把他五岁的儿子和她自己一起连本带利给“拐”走了,不知去向。

三年前,胡远玖出狱了。回家后看到的是一把生锈的铁锁。原老婆的养父母已在两间土屋内先后离世。

门是牛书记锁的。

“滚!你还有资格回来住吗?掐指算算,这些年来你老丈人、丈母娘吃了多少低保,花了多少丧葬费?哪一样不是村上跑前跑后给办理的,你出过一分一文吗?滚!”

在牛书记的怒吼声中,胡远玖默默离开了村子,蒸发了一样。直到前段时间,吴客东才得知胡远玖流落到市郊一家小砖厂做临工,偶尔晚上偷偷回来一次,天不亮就走。在村里,像胡远玖这般蚂蚁式的小人物,被牛书记撵出村的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四月,春末夏初的一个晚上,在深圳电子厂的集体宿舍里,吴客东正准备上床睡觉时,收到一条从老家发来的图片微信息,说不久阴阳二坡的人就会吃上干净的自来水了,村里正在新建储水池咧!

不看则已,一看惊得吴客东差点下巴掉在了地上:储水池紧贴着胡远玖的两间土墙屋,池壁把大门封死了,池子顶端高出了土屋的房檐,那形状就像抗战时期小日本的炮楼。

现在坡村青壮劳力差不多都出门务工去了,大片土地荒芜,荒山野岭更是无人问津,哪里不能建个水窖水池,为何偏偏侵占民房让人有家难归呢?

吴客东不懂什么犯罪心理学,只是只觉告诉他:储水池建在这儿有很大的安全隐患!兔子逼急了都咬人,胡远玖就不咬人吗?试想:一个妻离子散、漂泊不定、有恨无爱、处处遭遇冷眼,对生活失去信心且有犯罪前科的人想回家却无家可归时,会不会干出一些离经叛道的事呢?

杞人忧天也罢,深谋远虑也罢,抛开这个层面不说,他大哥当年把这两间老屋过户给胡远玖时,胡远玖也拿出了真金白银,双方在房契上签了字按了指印,财产归属早有定论。

不行,他得阻止,坚决地阻止!不为别的,只为公平。

第二天,他鼓起勇气打通了牛书记的电话。

“怎么,选址有问题、?胡远玖和你非亲非故,关你求事啊!土地是集体的,村里想在哪儿修就在哪儿修,这又不是搞选举,还需要你投赞成票?”

“我觉得……”

牛书记“嘟”的一声把电话给挂了。再打,则是一串忙音,他被拉黑了。

半小时后,吴客东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牛书记老婆发了这样一条动态消息:“tmdwkd真是不自量力!”

下面有许多不知就里的村民拍马点赞。

吴客东一眼就看出这句话完整的意思是:他妈的,吴客东真是不自量力!

在坡村,年龄大点的人不习惯把村主任叫主任,而是叫村长。牛书记当主任的时候,有的人叫他牛村长,有的人叫他牛主任,之后他当支委书记,称呼就乱套了:牛村长,牛主任,牛书记,牛支书。

这些官称他都接受,人们越恭敬,他答应的越利索。事实上,他也是集书记、主任权力于一身,把那个新上任的村主任当作跑腿的使唤,把上面派来的第一书记当作提线木偶,需要给他的工作擦屁股时,他就把手里的线绳动一下……

以前牛书记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什么文化,小学尚未毕业,做什么决定之前还比较小心。他的特长就是能喝酒,白酒当白水!自从把妻侄提上会计岗位有了贴心秘书后,他就无所顾忌了,妻侄高中毕业,写得一手好字,还会操作电脑,指尖把键盘敲得“啪啪”连响……

在牛书记妻侄尚未入职前,有次在村里产业会上,牛书记念文件,吴客东听他把“富硒茶”念成了“富晒茶”,把“赋予我们的使命”念成了“贼予我们的便命”,把“夯实责任”念成了“奈实责任”,把“隶属于关系”念成“录属关系”。

就这么一个水平的人,能把坡村权力紧紧抓在手里,在交际方面没有两把刷子是做不到的。他开在村里的商店,被市场执法人员查出了大量的伪劣过期食品,遭遇停业整顿和巨额罚款,牛书记没有理睬执法人员,开着奥迪Q5直接去了某单位,结果罚款全免。

和牛书记作对,无异于飞蛾扑火。吴客东并不想和他作对,只是想善意地提醒一下,结果讨了个老大的没趣,还挨了骂。

如果说牛书记是头“红”牛的话,吴客东就是一头犟牛!越是拿话刺他,越能激发他的斗志。

他百度查,网上搜,问朋友,问114。他甚至想到过孙满奎,可没有人家的联系方式,即便是联系上了,牛书记是村里的头号人物,自己是个靠在外打工为生的小不点儿,孰轻孰重,用脚指头去想,都能弄明白孙满奎未必会帮他。

一封实名制投诉信发出去了,发给了县长信箱。

信发出后的第七天中午,正在午睡的吴客东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睁开惺忪睡眼,见是老家的陌生号。

对方自报山门,说他姓江,对吴客东的诉求,县镇两级从纪检、司法,综治办、民政等单位抽调专人成立了工作组,他任组长。现按程序将调查结果反馈给他:

1. 检举内容完全属实,诉求事项合理。

2. 鉴于储水池工程已近尾声,耗资30多万元,木已成舟,迁址已不太现实,工作组会考虑对无房居住的胡远玖进行妥善安置。

3. 吴客东不是直接当事人,须受害者胡远玖及时和工作组联系。

4. 该项目主要责任人存在的其它违规违纪问题,将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最后,江组长很客气地说,感谢吴客东对民生民情的关注和监督……

吴客东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他还是忍住了没让它掉下来。

4

回想起二十多天前江组长的一翻话,一股暖流涌向吴客东的心底。不多会儿,吴客东在躺椅上脖子向左斜歪着睡着了,哈喇子从半张的嘴角蜿蜒而出,无声滴落在躺椅靠背篾条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喧嚣吵醒,身边多了一群不速之客,吴客东弹身而起,迅速用手抹了抹涎湿的嘴角,眼前一共六人,除回老房子干活的老杨外,其它一个都不认识。陌生的五人里四男一女,那个女的很特别,脖子下挂一部黑色单反相机,长镜头贴在纤细的腰间悠悠地晃动着。

五人虽然清一色地戴着草帽,但从肤色和神态举止看,她们绝非农民,现在许多城里人喜欢到乡下游山观水,轿子山在附近还是小有名气的,这里是去轿子山的必经之路。“你们是来旅游的?”吴客东问。

“嗯,想走走看看!”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一边用草帽扇风一边欠身回答。听口音,眼镜男是陕南人,但不是本县的。其它几个从其左顾右盼、自言自语或偶尔一两句的对话中判断,她们应该是县城附近的。

老杨麻利地打开“庄稼库”,从里面拿出几把用抹布擦过的小木椅,又掏出哈德门给每人敬烟,被游客很有礼貌地谢绝,说都不会抽。

见女游客举起相机对着桂花树按动快门,吴客东介绍说,这两棵树至少有一百岁了,她们是夫妻树,风雨相携,不离不弃!此言一出,游客们神情为之一振,瞪大眼睛看树,也看吴客东。

“可惜我们这儿的景致没人宣传,不被外界所知,活生生的给封杀了!就说轿子山吧,形若八抬大轿,栩栩如生,它的周边有八座人形的矮山,八座人形的矮山就是八个轿夫啊,他们抬着官轿一走就是几千年。”吴客东见游客们不由自主地向他围了过来,饶有兴致地聆听着,他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清清嗓子,从轿子山的古老传说到山上的自然生态,娓娓道来……

轿子山顶多生红枫、黄檀、栎树,有半边莲、七叶一枝花、三七等珍贵药材;有麂子、香獐、金狐时不时一闪而过;山腰处,也就是那乘轿子里的座位上住着一户姓孙的人家,那才叫人丁兴旺啊,每年除夕,远远近近的人赶回老家,祖孙几代四十多口人,得摆六大桌!孙家出了个坡村最大的官,农工部长,是个难得的清官,当官了可官瘾不大,还没到退休年龄,主动把位子让给了年轻人。你们看,这排老房子后面的山梁形状,是不是像个倾肩弓腰的抬轿人啦?所以出生在这里的我们只有抬轿的命,可孙家出了清官,我们愿意抬呀!要不是多年前修建乡镇公路时把北面邻村的一座矮山给打断了,使那个“轿夫”成了残废,说不定孙满奎已坐上了县长的位子呢!轿子山不仅山美,水也美,山顶下生出一道神泉,清澈剔透,甘之如饴,天旱不涸,雨涝不浑,美中不足的是这神泉似乎养女不养男,吃这水长大的女子个个漂亮,身材窈窕,白里透红,可她们长大后都穿上凤凰的衣裳飞走了,嫁到外地;男人们呢,也飞出去了,那是年初飞出年底飞回,无休止地打工,周而复始、前赴后继。吴客东自嘲的一笑,指着胡远玖门前的储水池说,你们看,那就是我们村里的饮水储水设施,还没正式投入使用呢!项目没错,可负责人脑子进水,好狗不拦路,硬把人家的大门给堵的死死的,为啥?常年在外和村里的人关系淡了,和村领导的关系僵了,半夜吃柿子,拣软的捏嘛!

随着吴客东语气的变化,游客们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储水池,那个女游客举起相机频频变换角度按动快门。

这时,老杨端出了电水壶、纸杯和一包塑封的茶叶。吴客东赶紧帮忙,用少许开水把杯底的茶叶涮过倒掉后,再往杯里添满水。

“这是我们的阳坡茶!”吴客东介绍道。

游客们对阳坡茶这个名字很新鲜,只见带着白绒毛的碧色芽叶在沸水里舒展开来,曼妙地舞动着,氤氲出扑鼻的清香,茶汁绿茵剔透,茵而生秀,秀而欲餐,女游客早已经不住诱惑,捧起杯子呷了一小口,“哇,好香!骨子里的香!”

四名男游客也纷纷端起纸杯,吧唧吧唧地轻嘬慢品,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像蓝天下的白云一样丝丝舒展、飘逸。

老杨说阳坡茶的明显特点是汁盈耐泡,杯子里的水换过三次后,色香不减。也许是游客们真的渴了,毕竟从村主公路到吴客东的老屋场要爬一公里的弯坡便道,她们是步行,土便道三米来宽,外乡的人不熟悉路况,一般人不敢把车开上来。

三杯香茶下肚,一个和眼镜男年龄相仿,额头上生着一小粒朱砂痣的游客按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腹部幽默地说“我肚子成茶缸了,摇一下,里面就哗哗作响!”惹得众人大笑。

吴客东对老杨说,要是哪年哪月能把轿子山景点开发出来了,你就在这里开间“老杨茶馆!”

山好、水好、茶好!眼镜男若有所思。他提出到神泉源头去看看,问吴客东和老杨可否带路?

“没问题!”吴客东和老杨同时爽声应道。

眼镜男非常开心,打了个手势,女游客赶忙把镜头调过来,以一排老房子和储水池作背景,给他们六个男人来了张合影。

一行七人出发往轿子山攀爬时,老杨腰插柴刀,自告奋勇地走在前面带路。其实,老杨并不老,才四十出头……

5

半年以来,今天是吴客东午饭吃的最晚的一次。这顿饭不是吴客东对着二楼扯起嗓子喊吴奇,而是吴奇把饭做好了一遍又一遍地给吴客东发微信。吃完饭已是下午5点整,忙碌的时候想清闲,清闲的时候又觉得无聊,吴客东打开电视,换了十几个台,没有一个节目是中意的,不是作秀,就是一帮演艺界的大佬坐在演播室里吹牛皮或者互捧臭脚,有人说现在是手机干掉了电视,还不如说是电视干掉了电视呢。吴客东猛然想起昨天孙满奎送给自己的《岗城年鉴》,便找来坐在沙发上翻了起来,这本书沉甸甸的,印刷质量还真不错,图文并茂,清晰明了,墨香阵阵,岚城去年发生的大事件、重要人物上面都有记载。一张熟悉的图片映入眼帘,白纸黑字写着:岚城县县长兼县委副书记陈XX,吴客东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我的妈!这不是两小时前听自己解说轿子山,和自己坐在一起品茶合影的那个眼镜男吗?吴客东继续往后翻,在纪委监委条目下,额头上生一粒朱砂痣的纪委书记不正是那个动一下肚子里就“哗哗”作响的“茶缸”吗……

十天后,有消息在村里疯传:坡村储水池位置原设定在吴客东老房子后五百米处的山梁上,牛书记将工程发包给承建商时签订了阴阳合同,收受好处费和侵吞改址后节省下来的运输费共计四万元!现正接受纪委约谈,可能会被双开……

吴客东怀疑消息的可信度。他特意打电话问了孙满奎,孙满奎说,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处理决定都已下发了!

听到这句话,吴客东哑然失笑,自己也太高估了牛书记,还买了练功服和拳击沙袋……哈哈……

这些天怎么没看见你早晨在马路上练功了呢?

村里有人问吴客东。

不用练了,我认识县长呢!

吴客东笑呵呵地回答。便把县长、纪委书记跟他在老房子桂花树下聊天、品茶和陪她们一行五人去轿子山看神泉的故事讲给对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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